云代

偶尔上号,有缘再见


不混圈不混圈不混圈

感想与风景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一

夜茫茫,友人忽来信,说是要去汤泽,问我是否一同前往,我因身体欠安便推辞此行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二

庭院里有一丛斑竹,竹子上的花经常被雨打落在片片断断的雾气里*。友人今日来信,说汤泽的风景实在迷人,四处都是白茫茫的雪,天与地的界线愈不明显。他准备在这里取材写作。

我曾想过,他的文字悲戚婉转,叙述技巧令人惊叹,总能从东方传统文化中得出无数灵感。与我推崇的西方文化有很大的出入,能成为朋友也是奇谈。

一想到这,我便拿起笔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三

细雪纷飞,每年看到这番景象才觉得这里是日本,全国西化时能看见独属于日本特色的景物实属罕见。看着眼前落下的薄雪逐渐将庭院盖上一层银色,想起友人前些天发表的《暮景的镜》。

雪本就是日本人钟爱之物,曾听人提起日本喜爱雪是因为雪本身的颜色干净纯粹,加之它本来就容易逝去,无常美丽,代表着大部分日本人民的心灵。

他的这部小说里徒劳之感愈发强烈,不禁想起他的成名作《伊豆的舞女》。

我写的《旅愁》讲述了东西文化的碰撞,我欲用自己在欧洲旅行的经历作为基础,只是苦于内容上的完善。

想到这里,我便放下握着的钢笔,静静观赏细雪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四

今日是新年,我带着千代*去拜访伯父伯母。伯父装着黑色和服裤裙,双手插进和服袖里,看着庭院里的松针。伯母笑着将我们迎进客厅,我们将双腿伸进被炉里,一路的寒冷顿时消散。

我给了伯父家的孩子三个红包,分别印有梅花,竹子和松树,这个合称“岁寒三友”。

今日本来不是很冷,外面还有太阳,初春的太阳不是那么温暖,却总比没有太阳的冬日好些。

我看着春日的阳光照在庭院里的薄雪上,顿觉一阵悲伤,心忽然一绞。

一下又咳了起来,妻子轻抚我的背,给我递了一杯茶,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,喝了一口茶觉得好了点,但又开始咳嗽。

相较于我的病弱,川端则显得健康了很多,他们说我和川端站在一起,如果不是了解我们的,都以为川端才是最体弱的。

我点起一根烟,想起上次见友人抽烟,吐出来的烟雾成了雪山的轮廓,这次他寄信来说自己将又要去伊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五

一日,友人从伊豆归来,穿着和服裤裙,悠悠然,却不知去了哪儿,不见了身影。我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击掌,飘舞在空中的,只有尘埃。*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六

在白昼灯下,千代的身影印在纸拉门上,缓缓,我轻抚着纸拉门,一手灰尘。

我对西方的一切十分痴迷,上次芥川龙之介*推荐我一定要去上海,我去了上海,发现这里实在繁华,这一感觉极富感性。*

我忽然发现,西方文化已经大范围融入东方。当然,在东西方文化交融时,相同的题材也会有不同的感觉。

拿西方与东方的背德恋爱来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,拿卡米洛•博伊托的《森索》来说,里面背德的恋爱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,女主幡然醒悟,葬送了情人,但女主最后抱头喊着情人名字才是点睛之笔,象征着骑士之恋,还看森索本来在意大利语中有“欲望与感觉”的意思。

外国的阶级差别明显,其主张也随之显得整齐划一和一目了然,保守与激进之间的差异也很厉害,讨论的对象十分明确,因而两个,人碰在一起,可以在各自主张不被曲解的情况下直接进人激烈的争论,这也是不断激发作家写作热情的一个原因。*而东方是暧昧朦胧,划分并不明显,让许多作家不能清楚认识到自己的立场。

我想这就日本文坛逐渐走向衰败的原因吧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七

今日友人本欲来同我下棋,闲聊。只是我的身体并不安好,便婉拒。

看着庭院里的千代浇花的模样,顿觉温暖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八

《旅愁》还未完笔,便已倒下。我看着天花板的白灯,顿觉燥热。

听着外边细雨之声,缓缓闭眼。




附川端康成给横光利一的吊词: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吊辞


横光君:

值此与你、真的与你生死离别之际,敬慕你、哀惜你的人们当着你遗体的面,对我作着愿你永生的祈祷,这祈祷随同你的挚情渗人我骨髓深处。国破以来越发襮身于寒冽之中的我这把骨头,终因连来自你的那份支撑也横遭褫夺,而行将破碎于寒天冻地之间。

你那把骨头也已因家国破败而破碎。这场战争,尤其是败亡,不知给你的身心带去了多少伤痛。我们于默然无言之中,彼此沟通起新的同情,重新打量着前行的路途,但你却犹如东方的象征之星,放出光焰猝然坠落,就因为你作为日本人的那份刚直,那份朴素和诚实,因为你为人的正直、作出的预言和怀持的信仰。

我的名字是依傍着你的名字而被世人称呼着的,回想起来,此一积习已逾二十五年之久。你的作家生涯差不多是从一开始一直持续到了你的最后。这段岁月里,你不仅一-直是我内心独一无二的朋友,

并且和菊池先生一起,还是我的两大恩人之一。你从来不曾在我面前流露过丝毫施惠者的神色,但我却于悲喜之间,悄然感觉到了我从你德行那里所得到的诸多沾溉。这份恩泽并未因你离逝而中止。将你存留在爱戴你的人们心间,而后来者也将追随你的文学记住我的名字,对此我早已无所置疑,我庆幸与你结有同生之缘。苟活在世的我,虽然最终碍难理解你的死,然而,你文学的永存,岂非意味着我将因此有所托庇并幸免于绝灭的时日终已到来?

此刻,当你面谈论你的业绩阅历,实在是太寂寞了。只是,我那安逸的步伐,或许无形中成了一条催逼你去攀爬险峻的鞭子?这一猜测,在你孤高倒下的此刻,将我诱向遥远的忧伤和懊悔。你我文学表现上虽迥然相异,但你并非那种生来即与我相距甚遥之人,你那非天性的--面也并非受惠于我。你时常歆羡于我,我也不是没有作过这样的盘算,在你的故乡安居下来,而将你放逐他乡。从你作为开拓者、作为遍历世界者的来信中,我嗅到了你那怀乡的音调,还听到了眷念、温情天真未凿者那高雅的歌吟。感觉、心理、思索,诸如此类的触手一- -闪现,勾描着灵智的切线,但你却濯足于东方自然的慈悲之中。你不仅目光悲悯而清澈,而且胸襟随和大度,寄希望于东方之“无”,并窥见到了东方之“死”。

自“日轮”出现之日起,你便成了问题中人,置身于毁誉褒贬的惊涛骇浪,不断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研讨和解剖,兴办流派,擘划时代,创造历史,但这样的人命中注定将会遭遇到的误解和讹传,你也同样无从避免,日渐加深着的形单影只的感觉,将你沉埋进了灵魂奧秘的深处。抗击西方的新东方的受难者,东方传统新悲剧的先驱,你背负着这重宿命,仰天微笑撒手逝去。你始终高扬着头,直面而立,锐意精进,然而野心勃勃、称霸天下皆非你之本性,你是天性稚纯敦厚、谨廉温慈的人,你的一生有如尘土不沾的璞玉。你的仁泽奖掖了众多后进,你的高风在世人中间广为流布,在文学家那里殊属罕见的你那净洁和缓的一-生中,以及在你作品的若干精神试行方案和设计中所流贯着的,有如闪烁于清洌泉水的-道雷电,回荡在韵致高雅的诗中的一声天籁的,是你人格的美。在你离逝之后,只要我依然苟活在世,它仍将继续引领着我。

你给我留下的寂寞你也是心知肚明的吧?我去见你最后--面时,处于生死界分的你那踌躇的眼神,面对你那无限的眷恋,我便意识到此生恐怕再也无法与你偶尔邂逅了。始识寂寞之为何物的年岁,我迎来的却是这令人最感寂寞的日子。年来,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友人一个个相继离去,我的生命却怎么也无法让它随之消逝。如今,文学真正的顶梁柱,你又倒仆在了这个国度天寒年暮的波涛之中,遭此巨大打击的我们,唯有汇集知友之挚爱为灵柩,在你的亡灵之前,由我来致吊辞,祈愿你有如雨后之山姿,新洁永驻。

横光君,我将以日本山河为灵魂,在你身后活下去。唯愿君之遗族无后顾之忧,则幸甚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(一九四八年二月)


*出自《感想与风景》

*横光利一的第二任妻子

*芥川龙之介,著名小说家,代表作《罗生门》《地狱变》

*出自《感想与风景》

*出自《感想与风景》


作者的话:

算是横川横,不明显。我果然还是个渣。

作为新感觉双壁之一,如果横光利一没有逝世,川端康成定然是在横光之后,他的文字华丽又清新,以《日轮》在文坛一举成名,也奠定了他将在日本文坛如太阳一般耀眼,字里行间的生动,让人忍不住去探求,不愧为“文学之神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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